丹枫舅舅说,我外公、外婆是青梅竹马。外婆名叫汤玉兰。
外婆小时候,常被她六哥带着跟我外公一块玩耍。也不知道哪一天,他们发生了早恋。两人越陷越深,渐渐难舍难分。外婆十二岁那年,我外公十四岁,他要远赴北平求学,又放不下仙女般的外婆。他思来想去,只能求助于六哥。六哥说,去找槐荫树做媒吧。
外公外婆便偷偷跑到孝感县府的后湖花园,跪在槐荫树下,对着槐荫树发誓,外公说今生今世非玉兰不娶,外婆说今生今世非芝兰不嫁。如此这般,两人背着父母,私定了终身。不过,外公反对“私定终身”的说法,他认为是双方各自将心掏出来,郑重地交给对方珍藏。
后来外公自北平学成归来,立志要在孝感县城创办一所新式学堂。外婆自然夫唱妇随,十分赞同。两人常一起谋划,出双入对,形影不离。他们卿卿我我的身影,在这座古城里,格外刺眼。不仅刺眼,更刺疼了某些人的神经,他们便神经病发作,非将这对甜蜜鸳鸯拆散不可。
开始来自他们至亲的棒打。后来又横空冒出一个穷凶极恶的麻姑,硬是将他两个活生生地拆散。外公外婆编织的冰清玉洁的美好爱情童话,被卑鄙龌龊的麻姑糟蹋得惨不忍睹。
起初,汤家挥舞着大棒,不让外婆再见我外公。她爹汤光宗将她关了禁闭。外婆终日以泪洗面。外公则窝在家中,时而发呆,时而叹气,时而冲着两个贴身仆从发邪火。
大仆二憨子比我外公大3岁。小仆刘丹枫,就是我丹枫舅舅,比外公小2岁。外公心里不舒服,就拿他们两个出气。
他对二憨子吼道:你个饭桶!一点也不懂得给主子操心!像个死陀螺,抽一鞭子才晓得转两下。你就不会到汤家去瞧瞧,六少爷究竟回来没有?
过一会儿,又瞪着刘丹枫嚷:平日里,力气活都叫二憨子干了,我把你当个军师供着,可是关键时刻,你的锦囊妙计呢?我心急如焚,你却连个馊主意都没有!算是白养着你了!
刘丹枫调皮地冲我外公一笑:三爷,锦囊妙计,小人不配有。至于馊主意嘛,鄙人一定给您想一个。我现在就跟憨子哥一块去汤宅探明虚实,您就等着好消息吧。
外公说的六少爷,便是汤家的六公子,大名汤玉成,我外婆的六哥。前些日子,他被他爹派往汉口巡视汤家的当铺。实际上,就是让他去见习见习,便于日后接管家业。他与我外公不仅是发小好友,还都爱好武功,他练外功,我外公则习内功,两人时常一起切磋武艺。两家仆人都说他俩好得穿一条裤子。眼下我外公不能见到我外婆,只有把希望全寄托在六公子身上。汤玉成临行前说,最长十天就回孝感。可半个月过去了,还不见他回来,我外公如何不急?
二憨子带着刘丹枫到了西城汤宅门口,反反复复地问门仆:你家六少爷究竟回来了没有?
门仆极不耐烦,并盛气凌人地吼:二憨子!你干脆改个名儿,就叫二哈子吧!
“二哈子”是孝感方言,就是比傻子还傻的傻子。
二憨子也不饶人,回嘴讥笑:莫以为你家主子比我家有钱,你就狗仗人势,汤家钱多跟你有个球关系!汤家再有钱,你的工钱还是比我少;董家再冇得钱,我的工钱总比你多,你神气个球呢!
被揭了短的门仆,对二憨子翻个白眼,怒气冲冲地高声嚷嚷:你今儿都问了三回了,烦不烦啦?六爷要是回来了,不早去找你家三爷了?说你是个二哈子,你还不服气!
门仆不等二憨子还嘴,便“嘭”的一声关了大门。二憨子蹲在墙角,开始后悔不该跟人家拌嘴。本来还想问问汤家有没有人去汉口?能不能捎个口信叫六少爷快点回来?现在倒好,只因逞一时口舌之快,却砸了正事,回去该如何交差?
刘丹枫见二憨子蔫头耷脑,无计可施,便轻声问:憨子哥,你说我们两个再怎么办?
还能怎么办?回去挨三爷骂呗。
刘丹枫想了想,觉得两手空空地回去不好。于是说:我们就这样回去,三爷肯定会绝望;要是我们不回去,他还能抱点幻想。
二憨子气呼呼地呛他:照你这么说,我们就死在外头算了。
丹枫皱着眉头想了又想,忽然说:憨子哥,我们到城外喝米酒去吧?
二憨子白他一眼:真服了你的邪,还有心思喝米酒?
哼!跟你没法沟通。你以为我要饮酒作乐?我是想借着酒劲找灵感呢。你看人家李白一喝酒,便从脑壳里冒出脍炙人口的绝妙诗词。我们去喝一碗米酒,或许也能冒出个妙招,好帮三爷解除烦恼啊。
二憨子一听,觉得主意不错,便问:城里大街小巷都是我们家的米酒店,你为么事舍近求远,非得去城外呢?
丹枫笑道:这个你就不懂。知道什么叫灵感吗?灵感,灵感,只有在宁静的地方,才能冒出奇妙的感觉。城里米酒店人多嘈杂,怎么能产生灵感?
二憨子听了,只得跟随丹枫去郊外。走了二三里,远远望见一个牌坊,近处才看清上面写着“董永村”三个大字。进去一看,倒是个干净整齐的小镇,有上百户人家,皆姓董,皆自称是董永的后代。刘丹枫挑了一家清静敞亮的米酒店进去坐下。两人各自点了一碗清米酒,又点了两片麻糖。一边吃,一边打趣问店家:老板,你们这里的人,果真都是董永的后人吗?
店家一本正经、不容置疑地说:那还有假?史书上白纸黑字都写着呢。
刘丹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二憨子也姓董,也常说他是董永的后代,故知刘丹枫在讥笑他。立即反驳:丹枫,你莫要不信!我们先人的孝心,那是历朝历代的史官记录下来的,代代相传到今天,可不是说书唱戏的胡乱瞎编的。我们董家人知书达理,一向低调,不爱搬出老祖宗来显摆。哪里像他们汤家人冇得规矩,赚了几个臭钱,连门童都轻狂起来,学着作践别人……
丹枫怕他惹祸,忙用眼神制止。便说:我灵感来了,你快吃吧,我们早点回家告诉三爷。
两人出了董永村,二憨子摸摸后脑壳,忽然问:你的灵感呢?快说来听听。
丹枫反问:憨子哥,三爷为什么要我们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去寻六少爷?
二憨子羞答答地说:你是说我们三爷真的喜欢上了汤家九姑娘?他是不是想六少爷帮忙说合说合?
丹枫做出夸张的表情:哎哟喂,都说你憨,其实你一点也不憨啊!我们三爷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吗。
二憨子一听急了:可是,我们家老爷太太是很讲究门当户对的。汤家门风不正,老爷太太一向不作兴他们。再说了,那九姑娘还是个小小老婆生的呢。
是啊。董汤两家从来不联姻。董家瞧不起汤家,可人家未必就瞧得起我们家呀。汤家很看重钱财,他们的生意做到天南海北,见的世面多,眼界也高。说不定,汤老头子早就把他的女儿许配到京城或香港或上海,最屁也得是省城武汉吧。
二憨子气鼓鼓地说:姓汤的要巴高,让他巴去,哪个稀罕唦?
你不稀罕,老爷太太也不稀罕,可是,我们三爷稀罕啊!而且是特别特别地稀罕!你哪能体会到三爷的心呐?他对九小姐呀,那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。现在都半个月没见面了,你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吗?
二憨子摇头。丹枫说:“煎熬”的滋味。“煎熬”你懂不懂?
二憨子点头:我懂,把心放在油锅里煎,砂锅里熬,哎哟喂!那是蛮难受的呢!
丹枫大义凛然地说:主子有难,我们做下人的就该分担,就该替他排忧解难!所以,我们现在就得想个办法,让三爷快点见到九小姐。
二憨子一脸茫然:人家九姑娘是富人家的小姐,连三爷都不能随便见她,我们这些下人哪里见得了她啊?
丹枫凑近他的耳边,嘀嘀咕咕,二憨子频频点头,又连连称赞:好主意!好主意!难怪三爷偏心喜欢你,现在我心服口服了。
两人高高兴兴回到家。二憨子一见我外公,忙抢先说:三爷,有了,有了……
外公一听,心里惊喜,脸上却不露声色:有了什么?
丹枫有个好主意。丹枫,你快告诉三爷。
刘丹枫嬉皮笑脸:算不上好主意。只是个馊主意。
外公佯装生气:还不快讲!啰嗦什么?
丹枫忙收敛笑容,郑重其事地说:刚才从后湖花园路过,突然冒出个灵感。想着《红楼梦》里公子小姐们在大观园里起社吟诗,三爷也可在后湖花园起个诗社,然后邀请九小姐前来吟诗作赋,这样就天天能见着她了。
见我外公皱起眉头,丹枫忙解释说:当然,这个诗社不能由你做东。如果你做东,汤老头子便不会让九小姐来。我想好了,我们先策划一个具体的起社方案,再请肖县长的千金麻姑来做东。由麻姑出面邀请汤家的公子小姐们,料他汤老头儿也不敢不买她的面子……
不待丹枫说完,外公一挥手打断:还真是个馊主意!而且馊得发臭!
外公回到书房,坐在书桌旁,一声不吭,真生气了。心下骂道:刘丹枫啊,刘丹枫,亏你还说是我的半个知己!君子之风,光明磊落。你怎么就想出个狐假虎威的计策呢?况且肖家是什么人家?那是官宦人家,是你一介百姓随便好支使的么?
可转念又想:丹枫也是一片忠心,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。唉,还是自己想办法吧。
外公因思念外婆,成天萎靡不振,一连好些日子都没练丹道功夫了。细思整日窝在家中生闷气也无济于事。还是每日清晨去后湖花园练功,或许可排解忧苦。